暑假在家躲清闲,重读一本老书,就是唐师曾写的《我从战场归来》。这个战场,指的是1990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,以及随后发生的海湾战争。一转眼,让全世界惊掉下巴的海湾战争竟然已经过去34年了。
34年前,没有数码相机、没有手机、没有互联网,甚至国际长途电话都要靠接线员小妹连通,所以战地记者的装备和二战时期的罗伯特·卡帕比起来,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。而国内,刚刚经历过动乱,又成功举办了亚运会,体制内外似乎都对与世界接轨充满了渴望。如作者所写,“上下同欲者胜”:组织上想赶超国际同行,打出新华社的名气;唐师曾想冒险,实现他的“卡帕梦”。就这样,集体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在大战之前达成了微妙的默契,这才有了书中记录的那些惊险的战地故事。
这本书曾是我的最爱,以至于2010年第一次去以色列之前,我还按照书里讲的准备了一番。当然,只是在脑子里准备一番。书里说每次搭乘进出以色列的航班,都要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盘问检查;你猜怎么着,我在首都机场的的确确被盘问了将近两个小时,搞得兴奋不已,对啦对啦,要的就是这个味!书里又多次提到拍几张敏感照片就赶紧把胶卷退出藏起来,再装一个新卷按两下快门,万一被发现要没收,抄走的也是新胶卷。于是我就多带了几张存储卡,拍到当兵的就赶紧手忙脚乱的换卡;你猜怎么着,2010年巴以关系平静得一批,根本没人搭理我这个小透明,往返约旦河西岸连个像样的安检都没有,简直失望透顶。至于加沙,1991年的唐师曾还没有老婆,所以他跑到加沙去了;而2010年的我已经有老婆了,她坚决不同意我去加沙……
这八成就是战地记者的宿命矛盾,一方面希望世界和平,世界和平了又会觉得无聊透顶。
不过即使这些格外聪明又格外淘气的战地记者们也未必想到,有朝一日他们会淡出历史舞台。促成这个的并非世界和平,而是科技进步。正如唐师曾钟情的尼康F-4胶片相机,取代它的并非更高级的胶片机,甚至数码相机,而是手机。每个人都有手机,所以每个人都是战地记者。坐在家中,打开小视频App,立马就能看到当天最新鲜的无人机点名、反坦克体操,这信息量、这时效性,哪个战地记者能做得到。况且,个人英雄主义是有代价的,毕竟再牛的记者也是肉体凡胎,不是钢铁侠。唐师曾为了人生最高光的那几年,付出了整个后半生的代价:身体得病、精神出问题、婚姻破裂,最后甚至因为擅自行动被新华社开除了(集体主义可能暂时容忍你,但不会一直容忍你)。现在,他是一位絮絮叨叨的北京老大爷,像其他六七十岁的老大爷一样总爱聊些年轻时的往事……
一个时代就这么过去了。
当新闻社不再擅长报道新闻,它就只能用来阐述立场;所以新华社不再需要唐师曾,凡事以通稿为准。一边是只念通稿的通讯社,一边是吵吵嚷嚷的小视频,它们组成了我们的美丽新世界。